明清家具为什么爱用马蹄腿

熟悉明清家具的人肯定听说过这样一个词——“马蹄腿”。

马蹄腿指的是家具腿足的一种造型，即足底向内兜转或向外翻出一块，形似马蹄。根据突出位置不同，还可具体分为内翻马蹄腿、外翻马蹄腿、双翻马蹄腿三种。


明 黄花梨木霸王枨条桌 上海博物馆藏

这是一种十分经典的仿生。当然，仿照自然造物并非明清家具独有的专利，事实上，不论哪个民族，在造物之初都有师法自然的传统。

但将西方古代家具的腿足造型与其作对比时，我们会发现一种明显的差异：他们更倾向于使用别的动物，比如埃及法老宝座的狮腿、路易十五的牝鹿腿、安妮女王的猫腿。


狮腿


鹿腿


猫腿

从仿照程度上来说，二者之间也有着不小的差距：西方家具的腿足更注重形似，而明清家具的马蹄腿更像是一种抽象的神似。

这种对自然的选择性模仿让人感到疑惑。为什么选择马蹄腿，而不是其他？为什么不追求形似？


马蹄腿的独树一帜其实也证明了：它代表的是一种纯正而浓厚的中式审美情趣。

要探究明清家具为何偏爱选择马蹄腿，就要先从马蹄腿的起源谈起。

关于马蹄腿的起源和具体流变过程，学界至今还存在一些争议。王世襄先生在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探讨明式家具造型规律时，提出了“马蹄腿是由壸门变化而来”的看法：

唐代壸门床和须弥座都四面见方，垂直不带侧脚，有束腰高桌的腿足也多用方材，不带侧脚，壸门从床上消失蜕化之后，只剩下歧出的牙脚，它就是有束腰家具足端的马蹄。


唐 阎立本《历代帝王图》（局部） 美国波士顿博物馆藏

他还指出束腰和马蹄足存在一定的关联——无束腰家具足下端不设马蹄，有束腰家具足下端多设马蹄。

王世襄对此的解释是：“束腰在家具上出现，必然要求腿足的用料加大，以便腿子三段在让出束腰所占的分位之后，仍有立材出榫，与边抹底面的榫卯结合。牙条之下，正好挖造腿子，下端造成马蹄。”


清早期 紫檀木雕卷云纹炕桌 故宫博物院藏

马蹄还是他区分明式和清式家具的一个依据：“前者向内或向外兜转，轮廓优美劲峭，后者蜕变成长方或正方，往往加上回文雕饰，庸俗而呆板。以此区别明、清两式。”可见马蹄足在明清家具中使用之广。


另外还有学者认为马蹄腿源于古代青铜器兽足（尤其是蹄足），或者说是更近一些的三弯腿。

古代青铜器使用兽足是较早的在腿足设计上仿生的实例，鼎、盘、盉、匜等等经典青铜器上都可以见到古人对兽足的喜爱。


蟠虺纹鼎 故宫博物院藏

尤其一些兽足有着明显的蹄足特征，且青铜器使用的蹄足往往无“趾”，确实和马蹄足有一定的相似之处。但青铜器腿足的仿生设计同样也有着明显的抽象化特点，在没有文献辅证的情况下，很难将其认定为明清家具马蹄足的鼻祖。


战国晚期 亡智鼎 上海博物馆藏

而家具中的三弯腿其实也源于对兽足的模仿。同时，我们还能看到古代建筑中的柱础也与三弯腿有着相似的曲线，这也印证了家具模仿建筑的规律。


当然，在建筑上使用马蹄腿的造型是不太实际的，马蹄腿受力相对单薄，如果在建筑上使用，很有可能影响结构稳定，所以马蹄腿与家具其实是一种双向选择。

无论马蹄腿源流何处，可以肯定的是，它并非凭空出现的，而是在中国古代造物文化自然而然孕育出的。


明代 黄花梨罗锅枨马蹄腿八仙桌 研习社珍藏

而它之所以能在明清家具中成为典范，也离不开它在实际使用过程中展现出的极强实用性和适配性。

一方面，马蹄腿的弓形曲线矫健有力，刚劲挺拔，富有朝气，底足稍大也能使其重心下降，从而使家具结构更为稳健。

另一方面，马蹄腿还能根据家具高矮和造型不同而作一定改动，高时挺拔清俊，矮时力蓄千钧，可谓是百搭部件。


上：清 黄花梨木两卷角牙琴桌 上海博物馆藏 下：明 黄花梨木滚凳 上海博物馆藏

再则，马蹄腿里其实还饱含着中国古人对马的特殊情节。

结合现今考古证据推断，许多学者认为大约四千年前，马这一物种从欧亚草原传入新疆，再到我国中原。商代以后，马已经广泛地出现，在北方匈奴势力的影响下，其品种还有了一定变化。


阿勒泰地区哈巴河县喀拉苏墓地共出土约40匹殉葬马

古人对马的利用方式是多种多样的。

位于临淄的东周齐景公的殉马坑中就有约600匹马，以显示齐国实力强大；班超骑马纵横驰骋三十余载，横扫西域五十国；唐玄宗命驿使“一骑红尘”，从千里之外运送荔枝，博贵妃一笑......


昭陵六骏

逐渐被驯化的马，因为拥有高速度、强耐力等优势，在古代农耕生活、运输交通和军事活动中起到了难以替代的作用，甚至至今还是许多少数民族不可割舍的交通工具。

马在古典文化中的形象是具有神性的，《山海经》中就有了许多带有“马”特征的神，如“神英招司之，其状马身而人面”、“有天神焉，其状如牛，而八足二首马尾”等等。


元 赵孟頫《天马赋图》 弗利尔美术馆藏

如《吕氏春秋》之言：“马之美者，青龙之匹，遗风之乘。”马甚至能被联系到中华民族的图腾龙上——龙马精神，指的正是一种膘肥雄健、昂扬向上的健旺精神。

作为祥物的马还承载了人们的许多理想：长寿、智慧、力量、财富、地位、坚毅、高洁、繁衍......马还一直被用来代指人才，《战国策》中郭隗就用五百金买千里马骨的故事来教导燕昭王如何招揽人才。


马的形象在唐代尤为突出，人们以马为题材，进行了大量且多领域的艺术创作：涉及马意象的唐诗高达几千首；唐三彩有着经典的陶马形象；墓室壁画、浮雕等也无不描绘着马的模样。

在重视骑射、连贵族妇女都热衷于马球运动的唐人眼中，马代表着积极进取、活力蓬勃的正面形象。


唐 韩干《牧马图》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“天马呼，飞龙趋，目明长庚臆双凫。尾如流星首渴乌，口喷红光汗沟朱。”气度不凡的马是大唐盛世气象的缩影。

而在明清文人的眼中，马是他们四时观景、寻山访水的良伴，是案上的石砚、铜镇纸、瓷水盂，是挂在墙上气韵生动的书画......马是明清文人丰富生活情趣的重要元素。


宋 《春游晚归图》（局部） 故宫博物院藏


清 天蓝釉马蹄尊水盂 研习社藏品

明清家具中的马蹄足依然葆有着清挺昂扬的姿态，它或许少了些战马疆场厮杀的血气，但也多了几分明清文人孜孜追求的清趣。